希科回到盧佛宮,外表十分冷靜,內心卻十分喜悅。
這是因為他完成了三件稱心如意的事:第一,他幫了比西這樣的勇士一個大忙;其次,他策划了一點陰謀詭計;第三,他使國王可以根據情況的需要,反擊一次宮廷政變。
的確,如果讓人所共知的比西的聰明和勇敢,同人所共知的幾位吉茲先生的團結一致的精神,結合起來,美麗的巴黎城就可能出現一次暴風驟雨的危險。
國王所害怕的一切,希科所預見的一切,都像可以料到的那樣發生了。
清晨,吉茲先生在家中接見了神聖聯盟的骨幹分子,他們把昨天在十字路口、大飯店的門口和教堂的祭壇里公開徵集到的簽名匯成冊子,給他送來。吉茲先生答應他們聯盟將有一個領袖,而且叫他們每人發誓承認國王所任命的領袖。然後吉茲先生同紅衣主教和馬延先生會商以後,就出門到安茹公爵家裡去了。他是在昨晚十點鐘左右同公爵分手的。
希科早已料到他會到公爵家裡來,因此,一走出比西的公館,希科馬上到阿朗松公館附近溜達,這所公館建在奧特弗耶街同聖安德烈街的轉角處。
他在那裡等了不到一刻鐘,就看見他等待的那個人從於歇特街走出來了。
希科躲進公墓街街角,吉茲公爵沒有看見他就走進了安茹公館。
公爵遇見了親王最親近的貼身男僕,男僕正因為主人遲遲未歸而惴惴不安,可是他猜到出了什麼事,那就是親王一定在盧佛宮過夜了。
公爵問,既然親王不在,他可不可以同奧利里談談話;貼身男僕回答說,奧利里就在主人的書房裡,公爵完全可以去問他。
公爵走進書房。
奧利里是親王的琴師和心腹,他熟悉安茹公爵的一切秘密,應該比任何人更知道親王殿下的行蹤。
奧利里此時起碼正同貼身男僕一樣惴惴不安,他的手指在詩琴的弦上漫不經心地彈幾下,不時扔下詩琴,走到窗口,透過玻璃張望公爵是否回來。
他派人到盧佛宮去問了三次,每次都得到答覆說,爵爺很晚才回到宮裡,現在還在睡覺。
吉茲先生向奧利里詢問安茹公爵的情況。
奧利里說,他是昨天晚上在枯樹街角同他的主人分手的,因為那時有一大群人湧向吉星旅館參加那裡的集會把他們衝散了。他只好回到阿朗松公館來等待,不知道親王殿下決定在盧佛宮過夜了。
琴師又告訴洛林親王,他三次派人去盧佛宮,每次都得到同樣的回答。
公爵說道:「已經十一點鐘了,他還在睡覺,這不大可能。這種時候連國王也起來了,奧利里,您應該親自到盧佛宮走一遭。」
奧利里說:「我也想過了,大人。可是我害怕所謂睡覺只是他吩咐盧佛宮門房的一句話,他自己到城裡尋花問柳去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去找他說不定會惹他生氣。」
公爵說:「奧利里,請相信我,親王殿下是一個很有理智的人,他不會在像今天這種日子去尋花問柳的。您不必害怕,到盧佛宮去吧,您會在那裡找到親王殿下的。」
「既然您要我去,先生,我這就去,可是我對他說什麼呢?」
「您對他說盧佛宮的召見定在下午二時,在謁見國王之前,我們幾個人應該碰個頭。」說到這裡公爵很不禮貌地作了一個大發脾氣的樣子,繼續說道:「在國王要任命一個神聖聯盟領袖的時候,根本不應該睡覺。」
「很好,大人,我立刻去請殿下回來。」
「您告訴他,我正在這裡很不耐煩地等他;因為召見雖然定在兩點,很多人早已到了盧佛宮,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我一邊等,一邊派人去找比西先生。」
「好,就這樣,大人。可是如果我找不到親王殿下,我怎麼辦?」
「如果您找不到親王殿下,奧利里,就不必再去到處找他了;您只要事後告訴他我多麼迫切地想會見他就行了。不管怎樣,我一點三刻一定到達盧佛宮。」
奧利里向公爵行禮以後走了出去。
希科看見他走出來,猜到了他外出的原因。
要是吉茲公爵知道了安茹先生已被捕,一切都完了,至少事情要亂得一團糟。
希科看見奧利里沿著於歇特街要過聖米歇爾橋,他趕緊邁開他的兩條長腿飛速奔過聖安德烈藝術街,從內斯勒渡口過塞納河,這時候奧利里只剛剛到達離大夏特萊一箭之遙的地方。
我們得緊緊跟住奧利里,因為他要帶我們到今天將要發生的重大事件的場所。
他穿過擠滿了市民的碼頭,這些市民都露出一副勝利者的模樣,到達了盧佛宮;他覺得在喜氣洋洋的巴黎中間,盧佛宮依然保持著安靜和溫和的外貌。
奧利里懂得人情世故,也熟悉宮裡的人。他先同門衛官閑聊。門衛官對那些前來打聽消息或者尋覓醜聞的人來說,永遠是一位重要人物。
門衛官滿臉堆笑:今天國王醒過來時情緒非常好。
奧利里放過門衛官,去找司閽。
司閽正在檢閱一班穿上新服裝的僕人,而且分發給他們一種新式的長戟。
司閽向奧利里微笑,同他應酬了幾句,使得奧利里認為宮裡的政治氣氛非常好。
因此,奧利里走了過去,登上那道通向公爵卧室的大樓梯,一路上不停地對那些已經三三兩兩地分散在樓梯上和候見室里的朝臣們行禮致意。
到了親王殿下卧室的門口,他發現希科正坐在一張折凳上。
希科正在自己一個人下棋,彷彿聚精會神在思索下一步怎樣走。
奧利里想走過去,可是希科的兩條長腿把整個樓梯口都霸佔了,他無法通過。
奧利里不得不拍了拍加斯科尼人的肩膀。
希科說道:「哦!原來是您,對不起,奧利里先生。」
「希科先生,您在幹什麼?」
「您看見了,我在下棋。」
「自己一個人嗎?
「是的……我在研究一下佳著……您會下棋嗎,先生?」
「不大會。」
「是的,我知道,您是音樂家,而音樂是一門十分困難的藝術,那些研究這門藝術的有天賦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的全部時間和全部精力都花在這上面。」
奧利里笑著問他:「那麼這盤棋相當難下了?」
「是的,我擔心的是我的國王,您知道,奧利里先生,在象棋中,國王是一個非常笨的棋子,一點不起作用,本身既沒有意志力,又不能向左走一步,向右走一步,向前進一步,向後退一步,而他的四周卻被一些十分機警的敵人包圍著,首先是這些馬,它們一著可以跳三格,然後是這一大群小卒子,它們包圍他,擠他,騷擾他,使他耳目閉塞,聽見的儘是壞主意,當然-,用不著多久這位君主就完蛋了。當然,國王還有一個象[注]在前面,這個象可以從棋盤的一端跑到另一端,總是來來去去,忙忙碌碌,而且有權出現在國王的前面、後面和旁邊。但是不能否認的是,象對國王越是忠心耿耿,所冒的風險越大;奧利里先生,眼前這時刻,我只能向您承認我的國王和我的象正處在極端危險的境地里。」
奧利里問道:「可是希科先生,什麼偶然的機會,使您跑到親王殿下的房門口,研究起棋術來了?」
「因為我在這裡等凱呂斯先生,他在裡面。」
奧利里問道,「他在哪兒?」
「在親王殿下的房間里。」
奧利里十分驚訝地再問:「在親王殿下的房間里,凱呂斯先生?」
在談話的過程中,希科已經給琴師讓開路,不過讓路的方法是把棋盤和坐凳一起搬到走廊里,使得這位吉茲先生的使者,現在正處在他和房門之間。
琴師在門前仍然猶豫了片刻。
他問道:「據我所知,凱呂斯先生同親王沒有深交,他在安茹親王的房間里幹什麼?」
希科滿臉神秘地說:「噓!」
然後,兩隻手仍然繼續拿著棋盤,只把高大的身軀向前一俯,雙腳不必離地,他就把嘴唇湊到奧利里的耳朵上,輕輕地對他說;
「他是為了他們之間昨天的一場小小的口角,來向親王賠罪的。」
奧利里說道:「真的嗎?」
「這是國王要求他來的。您得知道他們兩兄弟目前相處得非常好,國王不能容忍凱呂斯的一句無禮的話,而凱呂斯奉命前來低頭認罪的。」
「真的嗎?」
希科說道:「啊!奧利里先生,我相信盧佛宮就快變成阿卡狄亞[注],而兩兄弟則雙雙變成阿卡狄亞里的知音。啊!對不起,奧利里先生,我總是忘卻您是一個音樂家。」
奧利里莞爾一笑,走進了候見廳。他開門時把門開得大了些,可以容許希科同凱呂斯交換了一下含有深意的眼色,不過很可能凱呂斯早已得到了通知。
希科又埋頭去研究他的明爭暗鬥的棋術去了,一邊研究,一邊繼續不斷地責罵他的國王,對於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國王來說,他的責罵並不算太兇狠,可是對於一顆象牙棋子來說,則未免太兇狠了。
奧利里一走進候見廳,馬上受到凱呂斯的深深的敬禮。凱呂斯手裡拿著一根鑲嵌著象牙細工的烏木小棒,正在那裡急促地旋轉,小棒精美異常,他正在拿著作比爾包開遊戲[注]。
奧利里看見凱呂斯接住了一個十分難接的球時,不由得讚美道:「好極了!凱呂斯先生,好極了!」
凱呂斯說道:「啊!親愛的奧利里先生,我什麼時候才能玩比爾包開像您彈奏詩琴一樣好呢?」
奧利里聽了這話不免有點惱火,他說道:「等到您花在研究這玩意兒上的日數,和我花在詩琴上的年數一樣多,那時就可以了。怎麼不見親王殿下?先生,您今早不是同他談過話嗎?」
「我的確要謁見親王殿下,親愛的奧利里,可惜熊貝格已經搶先一步進去了。」
琴師又吃了一驚:「啊!熊貝格先生也在這兒?」
「哦!是的。這是國王作出的安排,他在飯廳里。請進去吧,奧利里先生,順便拜託您稟告親王一聲,說我們在等他接見。」
奧利里打開第二道門,看見熊貝格半躺半坐在一個填滿羽毛的寬大矮榻上。
天花板上用絲繩吊著一隻金環,他的腰包里滿滿地裝著一些發出香味的小泥丸,斜倚著的熊貝格用一根吹管瞄準金環把小泥丸一個個吹過去,一條愛犬每看見一顆小泥丸碰在牆壁上而沒有砸碎,就奔過去把泥丸撿回來。
奧利里不禁驚叫起來:「怎麼!在親王殿下的房間里玩這種遊戲!……啊!熊貝格先生!」
熊貝格停止他那練眼力的玩意兒,說道:「啊!早上好[注]!奧利里先生,您看,我在這裡消磨時間等待親王接見哩。」
奧利里問道:「親王殿下在哪裡?」
「噓!大人這時候正為寬恕埃佩農和莫吉隆的事忙著呢。不過您同親王親密無間,難道您也不能進去?」
音樂師問道:「也許我現在進去有點冒失?」
「一點也不,恰恰相反,您會在他的畫室里找到他的;進去吧,奧利里先生,進去吧。」
說著他就抓住奧利里的肩頭把他推進隔壁房間里。吃驚得目瞪口呆的琴師,一走進去首先看見的是埃佩農對著鏡子在用膠水把鬍鬚粘直,然後看見莫吉隆坐在窗口附近,在剪一些淫蕩的圖畫,同這些圖畫相比,格尼德的愛神廟裡的浮雕[注],同卡普里[注]的蒂貝爾浴池的圖畫,簡直是聖潔的了。
公爵沒有佩劍,坐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一把扶手椅里。他們不看他則已,一看他準是為了監察他的一舉一動;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儘是些難以入耳的冷言冷語。
公爵一看見奧利里,立刻想奔過去同他相會,可是莫吉隆說話了:
「慢著,大人,您踏在我的圖畫上了。」
琴師驚叫起來:「我的天主!我看見什麼了?他們在侮辱我的主人。」
埃佩農一邊繼續把自己的鬍鬚翹成彎形,一邊說道:「那位親愛的奧利里先生,他好嗎?我看他很好,因為他的臉有點發紅。」
莫吉隆說道:「音樂家先生,很對不起,請您把您的那把小匕首交給我。」
奧利里說:「先生們,先生們,你們難道忘記了你們在什麼地方?」
埃佩農說:「記得,完全記得,我親愛的俄耳甫斯[注],這就是我的朋友要您把匕首交給他的原因,您看得很清楚,公爵先生身上一把刀子也沒有。」
公爵用充滿悲憤的聲音說:「奧利里,您難道還猜不出,我已經成了階下囚。」
「階下囚?誰的階下囚。」
「我哥哥的階下囚。你看見監視我的獄卒是些什麼人,還不明白嗎?」
奧利里驚異地叫了一聲,說道:
「要是我早猜到就好了。」
希科突然走進來,帶著嘲諷地說:「如果您猜到,您就會帶詩琴來給殿下排憂解悶了,親愛的奧利里先生。不過我已經想到了,我派人把它取來了。給你。」
希科果然把奧利里的詩琴交給可憐的琴師。在希科的背後,可以看得見凱呂斯和熊貝格在張大嘴巴打呵欠。
埃佩農問道:「希科,您的那盤棋呢?」
凱呂斯說道:「是呀,下完了沒有?」
「先生們,我相信我的象能夠挽救國王,不過,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來吧,奧利里先生,我們物物交換,您把您的匕首交給我,我把這詩琴給您吧。」
十分沮喪的琴師聽從了,乖乖地把匕首交了出來,走過去在公爵腳下的一個坐墊上坐了下來。
凱呂斯說:「我們的捕鼠籠里已經捕到了一隻,再去等待別的吧。」
這句話把剛才他們演的是一場什麼戲,都給奧利里解釋清楚了。凱呂斯又回到候見廳他原來的崗位上去,只不過,他要求熊貝格把各自手中的玩意兒換一換,他拿烏木棒去換吹管。
希科說道:「對極了,娛樂得變換花樣;我為了換花樣,我不下棋了,我去神聖聯盟的簽名簿上簽名。」
他把房門關上了,留下可憐的琴師給親王殿下在房間里作伴。